圖為小作坊用的“黃粉”。
洗衣作坊里疊衣服的女工全都著便服、赤手上陣。本版攝影 記者 賀佳穎
近日,本報記者暗訪了滬上多家洗衣作坊和洗衣工廠,采訪了數(shù)位洗滌行業(yè)業(yè)內人士,發(fā)現(xiàn)這些洗衣作坊、工廠“藏污納垢”現(xiàn)象十分嚴重,亂象堪稱觸目驚心。
本報暗訪組
暗訪不正規(guī)作坊
臟衣服干凈衣服堆在一起
餐巾擦腳巾扔一處“洗澡”
閔行區(qū)龍吳路,上海焦化廠,幾支煙囪高高聳入云霄。焦化廠內,密集的管道漸漸隱沒在龍吳路和澄江路上的一些巷子里。巷子中只要你向著隱隱冒出幾團蒸汽的地方走,就會發(fā)現(xiàn),在送汽管道的末端,好像藤條掛葫蘆一樣,“懸掛”著不少洗衣廠。為了低廉的房租和焦化廠取之不盡的蒸汽資源,它們聚集于此,繁衍生息。這里,就是上海洗衣廠高度集中的地方,與其說是洗衣廠,不如叫洗衣作坊更為貼切。
無名作坊“臟亂差”
臟衣凈衣搞“混搭”
澄江路上,集卡、水泥攪拌車,車來車往,記者挑了條無名小巷,巷口既無巷名,更沒有號牌,守候在此,大約一小時左右,一輛顏色幾乎褪盡的藍色面包車就悄無聲息地開了過來。
跟著面包車進入巷子,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右手邊一個敞開式垃圾箱,盡管天氣還算涼爽,垃圾箱已經散發(fā)出陣陣惡臭,剩飯剩菜,各式各樣的生活垃圾……不僅把垃圾箱填得滿滿的,甚至還有臟飯盒、破衣服從里面滾落出來,占掉了半個路面。
沿著坑坑洼洼、污水橫流的路面往前走。垃圾箱旁邊,出現(xiàn)了一排低矮的小平房,每間平房里都擺放著木床和桌椅板凳,很明顯,這里是洗衣作坊的員工宿舍。宿舍對面,就是一家占地約為一百多平方米的洗衣作坊,再往里走,又是另外一家。
與所在的小巷一樣,兩家作坊既沒有門牌號碼,也沒有銘牌。藍色面包車“嘎吱”一聲停在其中一家門口,立刻有幾個工人圍上來,手腳麻利地拉開車門,從車廂里往外掏東西。
車廂里裝的是毛巾,有長的,有方的,看上去應該是酒店客房里用的。卸車的是幾個小伙子,便裝、粗黑的手,一把將團成團的毛巾拽出來,隨手扔在地上。
毛巾快被掏空時,記者探頭向車廂里張望,車廂地板黑乎乎的,有腳印,還有小塊泥土。“這么臟的車子裝毛巾?”記者忍不住問。“反正是要去洗的,洗完了不就干凈了?”小伙子干脆利落地回答。
繞過堵在門口的面包車往里走,凌亂的“布草”(所謂“布草”是指送到洗衣作坊的所有需要經過清洗流程的織物,包括被套、床單、枕套、浴巾、腳巾、衣褲、餐巾等)小山一樣隨意堆放在廠房的各個角落。雖然整個廠房約有一百多平方米,但在其間行走,很難找到可以落腳的地方——操作臺上、墻角里、地面上,到處都是待洗的和已經洗好熨干的紡織品。東西的堆放全部雜亂無章,你只能從它們的色澤和凌亂程度上判斷,這座“小山”究竟有沒有經歷過清洗。
裝卸區(qū)、洗衣區(qū)、熨燙區(qū)和打包區(qū)之間,也沒有任何隔斷,全部混搭在同一個廠房之中。
編織袋鐵架子運布草
工人不知自家的廠名
作坊深處,一位四十多歲的大叔正把剛洗好的一堆衣服從洗衣機里往“布草車”里拽。說是“布草車”,其實只是一個裝有四個輪子的鐵架子,架子上綁著大大的編織袋,用來盛放布草。大概是因為使用時間太長,編織袋破舊不堪,本來的顏色也已模糊難辨,上面粘著黏糊糊的一層臟東西。
從洗滌到熨燙,到折疊再到裝車,衣物在廠房內的運輸全都要依靠這種破爛的推車。
巨大的工業(yè)洗衣機隆隆作響,記者好奇地上前,突然聽到“哐”的一聲,一股水流猛然從機身之后噴涌出來,原來是洗衣機在往地上排水。盡管躲避得還算及時,污水仍然沒過了記者的鞋面,還有幾滴洗衣液飛濺到記者臉上。
讓人感到驚訝的是,當記者詢問作坊工人“這兒叫什么名字”的時候,他們竟紛紛表示“不曉得”。
強堿性黃粉洗床單
腳巾和餐巾一鍋端
洗衣作坊一角,凌亂地堆放著幾大袋洗衣粉。“白色粉末是普通洗衣粉,和家用的一樣,黃色粉末是‘強力去污洗衣粉’。”一位五十開外的洗衣工人告訴記者,“如果是洗比較好洗的東西,我們就用白粉;洗面巾、擦腳巾、床單什么的,就用黃粉。不過黃粉堿性太強,用好黃粉之后必須再用中和的藥水過一下,否則住酒店的人躺在床單上會感覺床單‘咬人’。”
而在之后的調查中,業(yè)內人士指出,洗衣工人所說的“強力去污洗衣粉”應該就是“強堿性工業(yè)洗衣粉”。
記者大概數(shù)了一下,整間作坊,一共只有四五臺洗衣機。為了最大程度地利用機器,洗衣工人會將同種顏色的毛巾湊在一起,無論腳巾還是面巾,放在一起清洗。有時,他們剛從這個洗衣機里撈出賓館的擦腳巾,轉頭又把餐廳的餐巾塞進同一只洗衣機里清洗。
這么多衣物“一鍋端”,是否需要對衣物和洗衣機進行消毒?洗衣工肯定地回答:“不用。洗衣粉就能消毒。那種黃粉,堿性很強,什么細菌都能殺死。”記者把這間洗衣房從里到外兜了個遍,甚至到后邊的庫房探訪了一番,果然除了幾十袋黃白“洗衣粉”,沒有找到任何消毒用品的蹤跡。
而在澄江路上另外一家看起來比較規(guī)范的洗衣廠中,負責人告訴記者:“洗衣粉肯定不能完全取代消毒用品。”隨后,這位負責人帶領記者來到工業(yè)洗衣機旁參觀,在這里,記者看到了一排高度在70厘米左右的塑料桶,走上前去,一股濃濃的消毒水的氣味撲面而來。
暗訪醫(yī)用被服洗滌廠
“溫吞水”來消毒
手工疊衣為省錢
如果說為餐廳和連鎖酒店洗衣的洗衣作坊已讓人感到難以忍受。那么記者在探訪閔行一處醫(yī)用被服清洗廠時的所見所聞,就只能用“震驚”來形容。
臟被服堆在地上
員工多為農民工
走進洗衣工廠的大門,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場院里一輛藍色的卡車,此時車廂是空的。卡車旁還有輛叉車,可以想見,這里的業(yè)務量之大,單靠人工,已經來不及完成搬運。
事實也正是如此,再往前走上幾步,立刻就能看見十來座半人多高的“小山”隨意堆放在廠房之中。
說是廠房,其實并不確切。這處洗衣廠的廠房活像沒有完工的爛尾樓,只有一個巨大的水泥框架,四周沒有門窗,全靠頭上的頂棚遮風擋雨。
未經清洗的臟被服就堆放在水泥框架下的地上。不用細看,一眼就能認出它們的出處——白色、藍色的被單、帶條紋的病號服,其中一包床單血跡斑斑,上面大塊的血漬鮮艷欲滴,一看就知道是剛從手術臺上撤下來的。
小心地繞過臟被服堆成的小山,十幾臺大型工業(yè)洗衣機毫無遮擋地出現(xiàn)在眼前。與民用洗衣作坊一樣,臟布草堆場和洗衣區(qū)之間沒有任何隔斷。
一位五十開外的男工在洗衣機間徒手收集清洗完畢的被服。老板看著他忍不住嘆了口氣:“現(xiàn)在的人工費太貴了,只能隨便找點農民工來充數(shù),能搬東西就行。就算農民工也找不到年輕的,只好找四五十歲的來干活。”
80℃“高溫”消毒
不行再加上消毒水
洗滌廠老板告訴記者,對衛(wèi)生被服進行消毒有兩個方法:把被服放在洗衣機里,再把水加熱到80℃的‘高溫消毒’;如果高溫消毒還不行,我們也會在洗衣機內加入消毒水消毒。”
當被追問,如何判斷“高溫消毒還不夠”,老板卻支支吾吾不肯回答。
暗訪之后,記者詢問專業(yè)人士,把水加熱到80℃是否真有消毒的作用時,該專業(yè)人士解釋說,許多洗滌助劑只有在水溫達到70℃以上時,其中的活性物質才能發(fā)揮作用,也就是說,80℃水溫有助于清潔被服上殘存的污漬,但在消毒方面“意義不大”。
“與其說洗滌時80℃的水溫可以消毒,還不如說漂白環(huán)節(jié)和高溫熨燙環(huán)節(jié)殺滅的細菌更多,”這位專業(yè)人士表示,“但即便是120℃以上的高溫熨燙,對于一些孢子外殼比較堅硬的細菌,仍然無能為力。”
干凈病號服手工折疊
老板稱這是為了省錢
在洗衣廠房的一側,記者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小小的房間,走進去一看,十來名女工正在折疊剛剛烘好的衣物。這些女工既沒戴帽子口罩,手上甚至連手套也沒有,所謂“工作服”,不過是便裝外面套了一條圍裙而已。
房間里很熱鬧,女工們一邊聊天,一邊干活,其中一名女工像疊普通衣物那樣,三下兩下折好一套“格子服”,然后隨手塞在操作臺下的地上。
看到記者對折疊衣物的環(huán)節(jié)產生了興趣,洗衣廠老板忽然有些心虛,沒等記者提問,他就主動揭起了自己的短:“用人工折疊衣服確實不對,但是我也沒有其他辦法。”
“我們是有資質的洗衣企業(yè),該有的證件一個不少,”老板信誓旦旦地保證,“可是,洗衣房的日常開支實在太大——用水、用電,還要滿足環(huán)保要求,搭建污水處理設備——我不可能每個地方都做到十全十美。”
順著老板的指點,記者在廠房對面,看到了一處兩層樓高的水泥塔。“這個設備光造就要一百多萬,每年的運營成本也在七八萬元錢。”老板說,“按理說洗醫(yī)院的東西,各個區(qū)域都要嚴格分開,洗好的衣物也該用機器來折疊,可惜我們廠根本沒那么多錢,只好先這樣將就。”
業(yè)內人士揭黑幕
井水江水混搭漂白劑
挑挑燙燙冒充洗過了
在百客洗衣有限公司紀總經理眼里,洗衣行業(yè)的混亂,決不僅止于記者所見所聞。
“現(xiàn)存于上海地區(qū)的洗衣廠中,洗衣作坊的數(shù)量差不多是正規(guī)廠家的1.5倍。”紀經理所指的作坊,是指沒有達到環(huán)保、衛(wèi)生標準,缺少相關許可證件的洗衣企業(yè)。
此外,醫(yī)用被服洗滌的最大隱患是難以做到“清污分離”。
“硬水”洗衣發(fā)黑發(fā)脆
為掩飾添加過量漂白劑
“洗染業(yè)是有污染的行業(yè),所排污水中的洗衣粉、漂白粉和柔順劑,都會對環(huán)境造成破壞,因此按照規(guī)定,排污必須經過污水處理設備。”紀經理告訴記者,如果是建設在工業(yè)園區(qū)內的正規(guī)洗衣企業(yè),會使用園區(qū)專有的排污管道,園區(qū)還會為他們配置專門的污水處理廠。
可是,小作坊根本不會去花環(huán)保這筆“冤枉錢”,“它們的排污基本是直接進入雨水管道,流入自來水循環(huán)系統(tǒng)的。”
取水環(huán)節(jié)同樣暗藏貓膩——一家洗滌作坊,如果一年的營業(yè)額是120萬元,那么通常情況下,水費要占掉其中的2%—3%。這筆錢若能省下來,也算一塊不小的利潤。
“洗衣用水有硬水、軟水之分,”紀經理介紹,“硬水含的礦物質比較多,洗完的東西發(fā)黑發(fā)灰。而‘軟水’是經過沉淀、過濾的水源。在上海,其實一般的民用自來水就可以滿足洗滌用水的要求。”
問題是,上海的洗衣作坊大多位于郊區(qū),紀經理表示,“有的靠近工業(yè)區(qū),就直接使用工業(yè)區(qū)為化工企業(yè)提供的工業(yè)自來水洗滌衣物,工業(yè)自來水水質偏硬,但價格僅是民用自來水的70%到80%;有的作坊甚至連工業(yè)用水也不舍得用,直接打一口井,從地下取水;臨近江邊的作坊更會就地取材,把江里的水直接引上來使用。”
使用不達標的水源,造成的后果便是衣物洗得多了容易發(fā)黑發(fā)脆,為了讓洗出來的衣服“潔白如新”,洗衣作坊就會在洗衣時添加大劑量的漂白產品。
撿垃圾自己燒鍋爐
用強堿工業(yè)洗衣粉
洗衣成本的另一塊大頭是蒸汽費用。“你所走訪的小作坊位于焦化廠附近,使用焦化廠提供的蒸汽,這種蒸汽比較潔凈,符合要求,因此那些企業(yè)還不算最差,還能算得上是‘良心企業(yè)’呢,”紀經理開玩笑地說,“事實上,目前上海仍有不少洗衣作坊的蒸汽都來自于自家燒的鍋爐。”
自己造鍋爐,燃料卻不舍得使用好的,“自己去拉點垃圾來燒,什么廢木料、廢塑料啊都燒,對空氣造成的污染難以想象。”
洗衣所用的化學用料就更難控制了。紀經理告訴記者,有些化工廠為了迎合洗衣作坊的需要,會為它們特別配置“堿性較強、去污力較高、價格較低”的工業(yè)洗衣粉。
清洗之前“挑一下”
熨一熨冒充“洗過了”
令記者驚訝的是,在紀經理眼里,即便是使用工業(yè)洗衣粉洗衣的小作坊,仍然不能算是最差。“你知道嗎,有的洗衣作坊接到‘布草’之后,甚至洗也不洗。”
紀經理告訴記者,賓館的床單、毛巾使用一次就會送洗,因此大多數(shù)織物上不會留有污跡。
“這就給了洗衣作坊可鉆的空子。收到賓館送來的布草后,洗衣作坊在清洗之前會額外增加一道工序——挑布草,把沒有血跡、酒漬、油漬的布草挑選出來,簡單地熨燙一下,就直接送還回去,表面看上去和新洗過的沒啥區(qū)別。”
“前段時間,媒體曾經爆出一起航空公司和洗衣廠的糾紛,”紀經理說,“航空公司發(fā)現(xiàn),洗衣廠沒有對他們送去的東西進行清洗。外行人看著覺得是新聞,我們業(yè)內人早已經見怪不怪了,這樣的事情,其實每天都在發(fā)生,只不過隱藏得很好,難得被發(fā)現(xiàn)罷了。”
洗滌洗出刀片臍帶
醫(yī)用被服清污難分
相比普通布草,醫(yī)用被服清洗的最大問題是“難以做到清污分離”。
業(yè)內人士告訴記者,對醫(yī)院被服的洗滌,衛(wèi)生部有兩個規(guī)定,第一是傳染病人使用的被服未經消毒不得出病房;第二是衛(wèi)生被服洗滌要做到“清污分離”,就是洗干凈的被服和沒洗干凈的要嚴格分開。
李先生(化名)是某大型衛(wèi)生被服洗滌廠的總經理,他向記者透露,目前的情況是,對于第一條規(guī)定,絕大多數(shù)醫(yī)院都能做到,“正規(guī)醫(yī)院一般都會提前消毒傳染病人使用過的被服,保證衣物在送洗時,已經沒有病菌殘留。但個別小醫(yī)院,也確實出現(xiàn)過內部管理混亂,部分被服未經處理就直接流入洗衣廠的情況。”
“幾年前,一家洗滌廠的同行向我抱怨,說他們廠接到了一筆很是讓人頭痛的單子。”李先生對記者說,“從開始給一家小醫(yī)院清洗被服起,他們廠的洗衣機就經常發(fā)生故障。后來,廠子老板讓工人爬到洗衣機里去細細察看,發(fā)現(xiàn)滾筒中居然有好些手術刀的碎片。”
另有一次,李先生的朋友告訴他,千萬不要接某某小醫(yī)院的活兒,因為他們的工人抱怨,在該醫(yī)院送洗的臟被服里發(fā)現(xiàn)了“腸子”,李先生的朋友不相信,跑去檢查,發(fā)現(xiàn)臟被服果然沒有處理干凈,只不過藏在其中的并不是工人所說的腸子,而是初生嬰兒的臍帶。
“雖說無論是手術刀具,還是嬰兒的臍帶,這些東西都應該不會出自于傳染病人,所以嚴格來講,這家醫(yī)院并未違反衛(wèi)生部的被服送洗的有關規(guī)定,可醫(yī)院管理上的漏洞,仍舊有跡可尋。好在,這些都只是極個別的個案。”李先生說,“多年來也就只有幾起這樣的情況。碰到臟被服沒有事先處理干凈的狀況,洗衣廠就算從保護洗衣機的角度考慮,也會向醫(yī)院提出抗議,甚至果斷拒絕他們的訂單。”
至于“清污分離”的規(guī)定,李先生則透露:“相當一部分衛(wèi)生被服洗滌廠無法做到。不光是在廠房里做不到清污分離,一些洗滌廠用來運送被服的從頭到尾都甚至只有一輛車,臟被服用這輛車從醫(yī)院里拉出來,干凈被服再用同一輛車送回去。”
李先生甚至坦率地表示:“就連我自己的廠目前也是這樣,百分百的清污分離只是我們努力的方向。”